二人起身,孤焰见他兀自惊疑,微笑道:“修为高深之人,遇有威胁时,会本能地反抗,方才我取竹时,出手虽快,并不蕴内力,你心中坦荡,未防范于我,身子又感受不到我内力威胁,是以长竹轻易被我取走,此时『无内力反胜有内力』了。”
风小刀细细咀嚼他话中之意:“无内力反胜有内力?大哥一点,我似想通了什么,又似模模糊糊……”忽有感悟:“无欲心法『无胜于有』就是如此!倘若刚才是敌人偷袭,一直未蕴内力,直到与我相触一瞬间,才劲力全吐,招式、气劲方向全无法预先判断,我怎能招架?内力吞吐自然若无,是『无』的至高境界,大哥所说暗合师父教导,只是我从前未能领悟,总以为全力施为才是高招……”
孤焰并不打扰他沉思,黑子虽败,仍专注置落完最后一颗黑子。风小刀瞧这桌上棋盘生刦变化,反扑、收气、共活、长生,劫中有劫,又有复生,甚是繁复,但最特别的是寻常棋盘只有黑白两方,这棋盘的另二个角落却有残余的蓝、灰数子,桌侧也摆了四色棋盒。
风小刀好奇问道:“大哥,那蓝、灰二色棋子是啥用途?”
孤焰道:“此乃四色棋,即是四方棋子同时较阵。”
风小刀咋舌道:“四方?”他更想不到方才孤焰所下的各种棋局,实已暗合浮沉海四方势力较劲的前后形势。
孤焰又道:“只不过蓝、灰二方早败下阵来,最后仍只有黑、白对决,上回我蓝子余七子,灰子有一十二子,此回蓝、灰各下十八子才败。”
与高手对奕难,自己对奕更难,其中需克服不少心理障碍,就如人最大的敌人往往是自己一般,所以棋道高手常自己对奕,以省视棋路思考是否有误,进而审视修身处世之道。
自己四方对奕,其中衍生的繁复变化更是以倍数计,若不能真正进入澄心明镜、无私无我之界,极易顾此失彼,这也是蓝、灰二方会早早败下阵来的原因,蓝、灰能多下数子,自是功力更深一层了。
风小刀只知棋子占面越广才越赢,但四方都是自己,如何断定谁是赢家,问道:“大哥,你常与自己下棋么?”
孤焰道:“是,二弟要与我手谈一局么?”
风小刀无奈摇头道:“师父曾教过我,我盘盘都输,他后来觉得无趣,便不顾我了。”
孤焰道:“幼时我先生也常与我对奕,不过后来他也觉得无趣,我只好自己下棋了。”
风小刀笑道:“哈!原来天下的徒儿都赢不了师父!但我瞧大哥棋艺高明得很,怎么也老下输你先生?”语气中大有相遇知音之慨,孤焰只微笑不语,风小刀恍然明白,暗骂自己笨,尴尬道:“原来教你的先生早已不是你对手!”
孤焰微笑道:“黑白棋局致胜关键有二,其一是『庙算多者胜』,就是永远比对方多想一步。”
风小刀道:“永远比对方多想一步?倘若你想了十步,他偏想了十一步,又如何?”
孤焰道:“那你就想百步,他想百步,你就想千步。”
风小刀奇道:“怎么可能?如此一来,不就无穷无尽了?”
孤焰道:“你既知他要想十一步,为何不想第十二步?非不能也,是不为也,倘若
你真想不出第十二步,那这盘棋自是不用再下,认输便是。”
风小刀一时愕然,心中咀嚼:“『非不能也,是不为也。』很多事当是如此——就像师父要我放弃杀父大仇,我真不能做到么?是我不愿意啊!另外,即使我以命复仇,仍旧做不到,也实在无法强求……”忽觉得孤焰口中棋理隐有深意,“执着”与“舍弃”,双方都是为难,好奇又问:“关键之二呢?”
孤焰道:“让棋子联成一气以成『后势』,围杀对方致使孤立无援,要成此局,首先就要拔掉对方最倚赖的左右手,再网围三面、只开一面,方能请君入瓮。”
风小刀只道孤焰说的是棋理,不知他暗喻权谋策术,摇头道:“可每颗棋都长得相同,怎知谁是王、谁是臣,谁又是最重要的左右手?”
孤焰点头道:“二弟说得有理,人心难以逆料,表相并非真实。就好比刚才陈桥兵变之局,『王』未必能一直称『王』,『臣』也未必一直服『臣』,成王败寇,只一步之差就会翻盘变天。兄弟往往是最危险的敌人,而敌人更可能结义!所以不能一概论断,须视当时局势而定。”
风小刀心想:“大哥事事聪明,此言倒是差矣,从来正邪不两立,敌人如何变兄弟?难道我还能跟妖魔结义不成?至于『兄弟是最危险的敌人』,那是因为他爹爹跟邪魔为伍,才令兰亭香榭遭到迫害,他自然有感而发。”又问道:“那要如何拔除左右手?”
孤焰道:“凡人总有五隙可寻。”
风小刀道:“五隙?”
孤焰道:“自身之爱恶贪惧、上主之疑忌、同侪之妒嫉、下属之怨怼、外敌之冲突利益,此五隙,总有一处可攻破。”
风小刀暗想:“大哥现在三方强敌环伺,他自要多多筹谋,我当日若跟师父认真学习棋奕,或许能帮着思量,如今看来,倒只能多出点蛮力保护他。”
孤焰瞧他眉头都快蹙到一块儿,又道:“二弟毋须费神,世事如棋局,总是变幻难度,自古至今,又有几人真能勘透、一局定天下?”
风小刀看他不忧不惧、一派淡然,忍不住道:“有时我觉得你真像我师父。”
孤焰道:“你无欲刀法如此高明,足见尊师若水乃旷世奇人,我怎比得上?”
风小刀诧然道:“原来大哥知道我师承来历!”他突然觉得孤焰的言行常令人惊讶不已,心中暗忖:“师父极少在江湖上走动,就连宫姑娘乃无间七子之一,都不认得我的刀法,大哥却一看便知,还用来对付邪魂,我这个大哥当真是见多识广、高深莫测!”
孤焰莞尔道:“无欲刀法乃当世最精妙的刀法,大哥我还有些许眼识,但愿你不是说我像他那样白发苍苍。”
风小刀笑道:“你自然比师父俊得多!”想到自己一心复仇,只勤修武学,其他杂学都不精,实愧对若水的博学多闻,道:“我的本事不及师父十分之一,他算是收了个笨徒弟,大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他若见了你,一定十分投缘!”
孤焰观风小刀言行,已知若水乃淡然自得的修道高人,并不会教导徒儿为人处世须布局如棋,道:“我弹琴用来杀人、下棋用来算计,你师父未必喜欢。”
风小刀道:“师父最无拘束,他若知道你我结成兄弟,定欢喜得很。”
孤焰微笑道:“如此说来,我定当拜谒尊师,也让你看看桃源。”
风小刀疑道:“桃源?”
孤焰道:“兰亭只是我族在金华的分据地,桃源才是我真正的故乡。”
路潇遥忽从后方现身,拍手大喜道:“一听名字,就知道是特别美的地方,月大哥,你可别忘了我,待除魔大会一结东,咱们便起程!”